（续接昨天）
4，
苏小檀下葬的那天，寒冬凛至，大雪纷飞。
他看着出殡的队伍冷冷清清，心底是朔雪也无法掩盖的凄凉。
他在雪地里站了好几个时辰，直到双腿麻木才迈着蹒跚的步子回家。
那一晚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，长到他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生。
他八岁那年，小檀跟随苏父第一次来到韩家，四岁的女娃娃粉雕玉琢，看着格外娇细可爱。他对她说：你真好看，然后见小姑娘羞涩着红了脸。
韩老爷笑着打趣：小檀长大了嫁到韩家，跟煜哥哥住一处好不好？
小姑娘害羞地躲到苏父身后，在韩煜看不见的角落里，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
幼时在学堂习字，他百无聊赖望着窗外杨树上的麻雀发呆，被先生叫起来，背不过《大学》里的篇目，有个柔细的声音在他身后小声提醒，被先生打手板时，他没感觉到多疼，一回头，发现小姑娘竟红了眼圈。
他十二岁那年，小檀送了他一个荷包，绣工精细别致，是她缝过所有荷包中最好看的一个。
那时她满心欢喜地送给他，他却随手一抛，扔给身边的某家公子，情窦初开的女儿将心意表露，他却将这份珍贵的情意弃如敝屣。
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喜欢她，却忘了看看自己的心，到底是不是如他以为的那般清晰。
他想，他永远失去那个满心满眼里都是他的姑娘了。
世人皆如此，待到失去，方知悔惜。
5，
小道长讲完故事，叹息一声道：“姑娘，你相公并非厌恶你，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
女子不解：“道长是说……我夫君如此对我，非为本意，其实另有隐情？”
“不管如何境况，真心不会作假。姑娘不妨仔细回想一下你夫君的所言所行。”
女子蹙眉沉思，这些日子虽分床睡，但寒冬腊月，每次躺下自己的被窝竟是温热的，还有几日夜晚，自己半梦半醒之时，耳边朦朦胧胧的吁叹……
她一愣，蓦地红了眼圈，喃喃道：
“清哥一定是有事瞒着我……”
夕日渐颓，街上商贩大多已收摊，此时打南边一拐一瘸走来个男人，眉宇间尽是焦急之色，此刻乍见到女子，神色一僵，眼底关心尚来不及褪去，便看见女子扑向他的怀抱：
“清哥你还打算瞒我多久？当初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承担的吗？”
男子攒聚起的怒气尽数散去，化作隐隐的无奈和心疼，良久，他搂住女子，七尺男儿开口竟作哽咽：
“芙儿我对不住你，这些日子苦了你了……大夫诊得我身患绝症，怕是命不久矣……所以我才出此下策，想着赶你走，别再跟着我受苦了……”
女子愣怔地看着他，泪水漫淌过下巴，“清……清哥……”
她梨花带雨：“我不走！你怎么能狠心赶我走！我走了你该怎么办呢……”
“好，不走不走。哪儿也不去，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。”
女子抹干净泪，露出久违的笑容：“清哥，我们回家，我给你炖豆腐吃。”
说罢，转身问小道长：“今日多谢道长开导，不知道长法讳？”
法讳……
当年他前去白云观出家，师父给他取名“无忧”，他自嘲，无忧无忧，执念所困，何以无忧？
修行五年，师父道：忧愁畏怖，从情而生。且下山去，看众生所爱，助你修行，何时放下，何时归来。
小道长下山了，带着师父的嘱托，带着他的执念和遗恨，走一处渡一处。
后来他一日路过金陵，听说秦老爷徇私舞弊被查，革职入狱，被判秋后问斩。
果真天道轮回，报应不爽。
“道长……道长？”
小道士这才回神，“……无忧，贫道法号无忧。”
“那今日多谢无忧道长了。”
“去吧。”
待两人离开，小道士收拾东西离去，明日他要换个地方继续给人算卦解惑了。
6，
其实当年的故事还没有结束。
当年临行前，苏老爷将一封书信交到他手里，沉默再三，终是无奈叹息。
“世事无常，死生一场，迟或早矣。保重。”
拆开书信，娟秀的梅花小楷落入眼中：
“展信安……小檀虽一痴情人，但深知己命不由身，恐为负累，实于心难安。况婚嫁宜娶淑，煜哥逸群之才，定得佳人相伴左右，琴瑟和鸣，一世偕老。若得见此情此景，小檀九泉之下亦可含笑矣……”
信里夹着当年立下的婚约。
韩煜手颤抖着，将书信收入贴身的衣物里。
见字如面，小檀还陪着他。
“煜哥哥，等我身体好了，我想离开金陵，去北都看看，听说那里的刺绣跟江南很不同。”
“陪我去，好不好嘛~”
他记得那日他没有回答，只是不耐烦地走开了。
好。
山高路远，自此，我便是你的眼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