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街来了个算命先生。
小道长看着年纪轻轻,不似一般道士蓄着八字胡羊角须,而是面上白白净净,眉目清秀得很。
南街白日里熙熙攘攘,来往商客众多,红尘世俗百态,独他如清风明月,似是早已跳脱红尘,安静地端坐案前,揽卷细读。
许是小道长气质出尘,看着有几分仙风道骨,不过一时半会儿,便有大胆的女子上前,半是羞涩半是娇媚地求算姻缘。
本以为这小道长看着年轻,八成是花拳绣腿,学艺不精,谁知别看他年岁不大,道行却不浅,凡求算者所询,吉凶运势命理,皆对答如流,悉数命中,让人啧啧称奇。
一来二去,镇上家家户户都晓得新来的算命先生,是位半仙似的“神算子”。
说起来小道长卜算有个奇特的规矩,只算女不算男,且分文不取来者不拒,所需的报酬,是求算者亲手缝制的一件刺绣。
这一待便是五天。
五天里,他几乎将镇上女子算了个遍,收集了一包袱各式各样的刺绣。
第五天傍晚,小道长早早歇业,收拾摊位正准备离开,一抬眼,发现几尺外站了个少妇打扮的女子,眉宇间隐有哀戚,在摊前徘徊犹豫。
小道长见她泛红的眼圈,顿了顿:
“姑娘可是来求算?”
女子怯生生的,像只受惊的小鸟,闻言摇摇头复又点头,半晌,似是下 定了什么决心,从袖中掏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红纸递过去。
“道长……这是我公婆以前托人算过的八字……”
小道长接过,待瞥见纸上八字,表情蓦地一变,再看向女子眼神多了几分激动:“姑娘如今可是芳龄二十二,生辰是腊月二十八的酉时?”
“正是。”
“错不了错不了……”小道长喃喃自语,神情竟有几分恍惚。
半晌,方回神道:“姑娘今日多半是为夫妻之事而来吧。”
女子点头称是,神色戚然。
“我相公以前待我极好,可是最近……”说着红了眼圈,哽咽道:“自从一年前,他做工时伤了腿,就好像变了一个人,脾气越来越大,而且时常嫌弃我……”
“以前他从来没有大声吼过我,对我总是温声细语,从没有说过我半分不好,从来没有……”女子眼含着诉不尽的委屈疑惑,泪珠儿一串串滚落。
小道长叹了口气。
这女子命是真的苦,双亲自小故去,夫君恐不久于人世,若无意改嫁,命无子嗣,一世守寡。
“姑娘……”他打断女子的喃喃自语,“可否听贫道一句言:用心去看,而不是用眼。”
女子闻言一怔,“道长……此话何意?”
小道长欲言又止,半晌,轻轻叹道:“姑娘可愿意,听贫道讲个故事。”
2,
……
故事发生在十年前,起于江南的一个水乡。
那时候的小道长还不是出家人,而是金陵巨贾韩家的小少爷。
韩家三世经商,到他这辈家产雄厚,坐拥百亩良田,名下商铺无数,已然成为金陵首富。
他是家中独子,自小养尊处优,惯了一身的少爷脾气。吃喝玩乐无一不通,四书五经却念得磕磕绊绊,让教书先生头痛不已。
当年韩家未发家之时,韩老爷子曾指腹为婚,给未来孙儿定了一桩娃娃亲,便是当时钱塘首屈一指的苏家。
苏家世代经营绣坊,两家交好日久,可自打举家北迁后,如今生意大不如前,家道中落,幸得韩家相助,生意场上多有帮衬,才勉力经营度日。
苏家小姐闺字小檀,不仅是当时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,还是方圆十里最好的绣娘,她的刺绣,花鸟鱼虫走兽,无不精妙绝伦,栩栩如生。
不同于他的纨绔成性,苏家这位小姐,自幼冰雪聪明,待到十四岁,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,娇楚动人。
“煜哥哥~”她时常这么甜甜地唤他。
可时至今日,他虽念念不肯忘,但对于这位不曾过门的未婚妻,除却印象中的弱不禁风,连她的眉目样貌,都不甚清晰。
那时的他,甚至都没有好好瞧过她一眼。
如今想来,除却遗憾,更多是无尽的悔恨。
金陵水畔的柳树长了一波又一波新芽,日复一日更迭交替,短短十余载,众人眼看着韩家大宅变为高堂华屋,朱甍碧瓦华贵非常。
那时谁也未曾料想,鼎盛如此的韩家,也有颓然败落的一天。
有道是树大招风物极必反,庚辰元年十二月,韩家遭人陷害,生意损失惨重。
韩老爷生意途中遇刺身亡,偌大的商队只有一名小厮逃了回来,发烧了整整四天总算捡回一条命,道出韩家已被人盯上。此劫险矣。
韩夫人强撑身子打理完府中事务,悲思过度一病不起,不过半月便离逝。
至此,大厦倾覆,昔日金陵韩家风光不再,唯余独子韩煜苟活人世。
韩苏两家同气连枝,不久苏家没落,处处受人排挤打压,在金陵商界举步维艰。
韩煜浑浑噩噩度过了三日,三日转瞬即逝,却漫长得仿佛度过了一生。
世事一场大梦,人生几度秋凉。
曾经的狐朋狗友唯恐避之不及,他在一处破庙里呆了许久,半月后一队官兵找到,不由分说将他抓走。
他被一路拖拽到了县衙前,抬头看见堂前匾牌明镜高悬,而殿前端坐着的秦老爷却笑意阴险,烫金的大字此刻落入眼中,竟是格外讽刺。
明镜高悬……明镜若是高悬,怎会有他一月之内家破人亡,韩家资产尽数另易他主,而他空有一腔怨忿,却求诉无门,甚至莫名其妙被诬陷获罪,亦无力自证清白。
衙门外百姓指指点点,至于堂前判官如何定罪他一概未闻,末了,他只抬头说了一句:“敢问天下有无王法?”
秦老爷笑了,微微动了动嘴唇,他看清了。
他说的是:在这里,我就是王法。
狱中的日子其实没有从前他想象中那么难熬,在腥腐令人作呕的气味里,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秦老爷寿宴上,父亲因不喜阿谀奉承而被冷落的场景。
当其他官商勾结牟取暴利的时候,父亲强硬拒绝的态度和其他商户尴尬的脸色。
是了,这是因由,他韩家一己之力,到头来还是没能对抗过浑浊世俗。
狱中高烧不退,半梦半醒之中,他想苟活实在非己本意,若是能一走了之,尚能早日去陪爹娘……
意识模糊之际,一声轻柔的“煜哥哥”,将他生生拉回现实。
3,
他到底还是大难不死。
烧过两天便自行退了,狱卒放走他的时候,他心头惊诧,直至路过巷口,听见围立着的几人窃窃私语:
“唉,你听说了没,苏家那丫头没几日了。”
“也是,本来身子就不好,又拼了命地绣,听说吐了好多血……”
“可怜这孩子了……”
他心中狂跳,刹那间醍醐灌顶,疯似的往苏宅方向跑去。
秦老爷酷爱收藏绣品,曾遍访钱塘绣娘,甚至扬言若有人可照画绣出一幅令他满意的《踏雪寻梅图》,便可换其一个诺言。可惜无数绣娘纷纷亮技,竟无一 人可得画中神韵。
苏家小姐亦爱绣成痴,却不曾想有朝一日不得不为心爱的人抛弃名节。
她几乎不分昼夜地绣,争分夺秒地赶进度,怕自己耽误的一小会儿,都有可能是与他天人永隔的代价。
他不知道的是,苏小檀已是病入膏肓。两家的婚约,她本想提议作废。她说:“煜哥那么好的人,我不能耽误他,他会找到待他更好的姑娘。”
可不料韩家一夜之间大祸临头,苏家断不能此时忘恩负义独善其身。
接连几日的高强度运作,苏小檀心力交瘁,可苏家无权无势,能救出韩煜,这是唯一的法子。
竣工那日,寻梅图落下最后一针,苏小檀猛地咳出一口血,殷红的血喷溅在棉布上,血染红梅,星星点点,煞是好看。
这样一幅鲜血染就的踏雪寻梅图,有了刺绣的灵韵,自是入了秦老爷的眼。
自此,苏家小姐一病不起。
接连几日,苏宅前无数金陵名医进进出出,看过的郎中纷纷摇头叹息:“痨嗽非一日之成,苏小姐本就身子弱气阴不足,这几日耗竭精力,已是油尽灯枯,我等实在莫可奈何,苏老爷还是另请高明吧。”
开始还有郎中开几副益气健脾清热养阴的方子,到后来只能固本培元,用参汤吊着元气,情势每况愈下。
最后的日子里,苏小檀枯瘦如柴,如花似玉的年纪,却干瘪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妪。
他在苏宅前跪了一宿,第二天天明,恍恍惚惚看见门开了,苏父对着地上的他长叹一声:
“罢了……既是檀儿的心愿,你起来罢。”
他长卸一口气……她还愿意见他,真好。
跟着苏父去到小檀的闺房,可无论如何,苏家人都不愿意让他跟小檀见一面。
隔着厚厚的屏风,有道细弱蚊蝇的声音传来:“煜哥哥……”
一瞬间,他泪如雨下。
他说,檀儿是我对不起你,你让我看看你,哪怕就一眼……
他听见屏风里头的小檀似是笑了一下,很轻很轻的笑。
她道:我现在变得很丑,这么丑的样子不想让煜哥哥看到,煜哥哥只需要记住她以前漂亮的模样就好了。
这么一段话她断断续续说了很久,夹杂着有气无力的咳声。
他心痛到不能自抑。
从前他对她视若无睹,如今想见一面却已是不能。
临别前,她向他说了最后一句话。
她说:煜哥哥,好好活下去。
(未完待续)